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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37 金錯刀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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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37 金錯刀(八)

◎景昀鮮少見到江雪溪這種似笑非笑的神情。◎

景昀的糟糕廚藝繼承自淩虛道尊。

她剛進道殿時年紀還小, 不需要避嫌。淩虛道尊為表對小徒弟的慈愛,心血來潮親自下廚勞動貴體,準備一展廚藝。

這是多麽感人肺腑的師徒情誼, 如果不是做出來的菜讓景昀頭暈目眩躺了三天不曾下地, 想必一定能成為傳頌四方的佳話。

對此江雪溪一直堅定地認為,正是淩虛道尊給四歲的景昀做的那桌子菜把景昀吃出了問題,才導致景昀的廚藝可怕程度比起淩虛道尊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江雪溪態度異常冷酷, 堅決拒絕景昀染指他垂釣半日的成果——一桶活蹦亂跳的鮮魚。

景昀左思右想,依舊沒從腦海深處翻出這段記憶,她偷空探了探這具身體的識海靈脈,察覺自己現在應該是金丹中境。

她許久沒這麽弱過了,竟然十分新奇。正在出神時,聽見江雪溪喚她:“師妹。”

景昀聞聲擡首, 不用江雪溪開口就知道他的意思, 熟練地取來兩條絲絳, 幫江雪溪把廣袖束起。

江雪溪一掀袍擺,朝著他的魚走去,順便對景昀柔和地笑了笑,語氣柔和地下了逐客令:“師妹,你去那邊玩, 魚烤好了我叫你吃飯。”

景昀:“……”

景昀屈辱地走開了。

江雪溪很不放心地在後面盯著她,用一種哄勸小孩的語氣諄諄勸誘:“再往前走兩步, 對, 就是那裏, 看到那片蘆葦叢了嗎, 可以進去玩, 但是小心別走太深, 也別踩進水裏——對了,我不叫你過來吃飯千萬別回來。”

景昀大怒:“我是賊嗎?難道會偷走你的魚?”

江雪溪心平氣和道:“想什麽呢,師妹,賊只會偷魚,你還會把魚做的像是下了毒,然後端給我吃。”

景昀:“……”

景昀沒有辦法反駁,她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年少時確實有一段時間試圖鉆研廚藝,原因是下山游歷經常要一頭紮進荒郊野嶺,找不到客棧投宿用食。

當然她早已辟谷,不吃不喝也無妨。但景昀之所以能贏得天下第一的稱號,不止是因為她舉世罕見的天賦——道門最不缺少年天才,也最不缺傷仲永的故事——更是因為景昀本身具有迎難而上從不退卻的決心。

誠然,這是極其優秀的品德。但景昀的天分好像半點也沒分給廚藝,經過一番苦練,江雪溪率先下山游歷,借此逃避景昀的毒害。而淩虛道尊像個丈八的燭臺,照的見別人照不見自己,江雪溪逃走之後,淩虛道尊終於也承受不住,提議景昀放棄廚藝。

景昀另一個優秀的品德就是肯聽勸諫,她深刻反思自己在廚藝上浪費的時間太多且沒有成效,果斷放棄下廚這條看不見曙光的道路。中途放棄對於景昀來說是極其罕見的,因此即使放棄苦練廚藝,在看到機會的時候,也忍不住想要插手試一試。

她屈辱地一頭紮進蘆葦叢中,水生蘆葦特有的清淺氣息像一張密密實實的網將她包裹起來,令人耳目為之一清。

景昀輕若鴻毛地立在一棵蘆葦梢頭,蘆葦隨風輕蕩,景昀凝視著水波裏自己搖晃的倒影,那張映在水中的臉雪白秀麗面無表情,眼底卻分明寫著不開心三個字。

景昀遽然驚醒,啞然失笑。

如果不是意識被這具身體的年齡影響,她自己都要忘了,自己年少時居然是這樣的性格。

“啾啾!”

遠處傳來清脆的鳥鳴聲,雪白的鴿子撲打著翅膀從遠處飛來。

倒映在水中的面容年輕秀美,與千年之後並沒有太大不同。但眼角眉梢還是隱隱藏著未消的稚氣,眼睛黑白分明,仔細分辨還能從眼底看出喜怒情緒。

景昀輕輕喟嘆。

真好啊。她想。

景昀擡手去碰自己的面頰,觸手冰涼柔軟,她的目光細細描摹過水中的倒影,一種異常酸澀微甜,說不清是喜是悲的情緒席卷了整顆心臟。

這個年紀的自己,大概是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刻了。

風拂葦葉沙沙作響,鼻尖有香氣傳來,景昀沒有低頭。而江雪溪仰頭望著她,笑吟吟喚:“師妹。”

景昀遵循這具身體的行動,下一刻她發現自己面無表情而又氣鼓鼓地鼓起腮,忍不住開始在心裏大喊救命。

救命啊!自己年少時怎麽回事!

江雪溪偏頭看著她,眨了眨眼,同樣鼓起腮幫子。

景昀立在蘆葦梢頭,江雪溪立在水波之上,二人一上一下對視片刻,景昀終於忍不住,笑出了聲。

“啾啾!”“啾啾!”

一只格外雪白的鴿子飛到近前,撲簌著翅膀,它居然毫不怕人,反而在蘆葦叢頭盤旋鳴叫起來。

鴿子的叫聲太過呱噪,江雪溪輕拂廣袖,一股柔和的風把那只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鴿子推了個跟頭,踉踉蹌蹌飛遠了,隔著老遠都能聽見它暴躁的鳴叫。

江雪溪把手中的兩條烤魚分給景昀。

身為淩虛道尊首徒,江雪溪上有老——指淩虛道尊、下有小——指年少還不會做飯的師妹,他宛如一個雲臺的叛徒,廚藝居然算得上不錯。

魚被烤成了金黃色,表皮焦脆魚肉香甜,火候正好,連魚骨都烤的酥了,穿在一根細韌的竹條上,江雪溪還去掉了魚頭。

“死不瞑目,看見了食欲不好。”江雪溪對景昀解釋。

景昀抿唇,有些想笑。

江雪溪轉頭含笑看她,忽而傾身過來,二人距離迅速拉近。

他擡手,從景昀肩頭拂下一片葦葉。

剎那間景昀屏住了呼吸。

“師妹。”江雪溪道。

江雪溪的聲音有短暫的停頓,還沒等他說出後半句話,頃刻間時光仿佛靜止。搖曳的蘆葦停在了半空中,泠泠水聲戛然而止,江雪溪擡起的手還未撤回,他垂落的一縷發絲還停留在景昀的衣袖上。

時間停留在了這一刻。

畫面有如紛飛大雪,碎裂成一片片雪花朝著天際盡頭飛去,轉瞬間景昀眼前一暗。

等她再睜開眼時,眼前是一望無際白茫茫的冰原,天邊狂風呼嘯席卷,大如鵝毛的雪片劈頭蓋臉砸下來。

景昀緩緩低下頭,驚悚下望,入目所見是雪白的絨毛和尖銳的利爪,眼睛無聲無息地瞪大了。

——她變成了一只雪白的鷹。

“……”

饒是景昀定力非比尋常,這一刻也不由得生出了濃重的愕然。

明明在上一個回憶幻境裏,她直接占據了自己從前的身體,為什麽現在卻變成了一只鳥?

她四下張望,在凜冽的朔風中艱難穩住身體,迅速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,此處正是極北冰原。

人族領地九州以北,冰原綿延十萬裏,凍土千年萬年不化。無數魔獸棲息其中,朔風雪霧重重籠罩,成為了人族北方修士及百姓心頭化不開的夢魘霾雲,鮮少有人得窺內裏真容。

那是魔族的疆域,極北冰原。

道尊座下愛徒受萬民尊崇道殿供養,享受著道門最頂尖的待遇,也要承擔最嚴酷最危險的責任。景昀曾經三次北入冰原,五次南下妖域,每一次都險死還生。

為道門未來著想,景昀和江雪溪各自多次冒險進入冰原,但沒有一次是結伴而行的。

這是道殿最嚴格冷厲不近人情的規矩,道尊座下的弟子必然是道門最優秀的天才,身上寄托著道門的未來。他們必須要直面生死淬煉,卻不能同時陷入極端危險的境地。這樣哪怕一個遭遇不測隕落,道殿還來得及傾力培養另一個,避免傾盡道門心血供養出來的絕頂天才一夕之間盡數喪命,道門遭遇後繼無人的困境。

景昀微一思忖。

倘若這是師兄入冰原的記憶,那麽這段記憶幻境裏一定不會有景昀的存在。如果是這樣,就可以解釋自己現在為什麽變成一只鳥了。

當記憶幻境裏有‘景昀’的存在時,她取代了幻境裏的自己。而當記憶幻境裏沒有景昀時,她就會以這種非人的形態存在,以確保幻境按照江雪溪的記憶順利上演,不受幹擾。

景昀心頭微微一動——這和宣州界碑山那裏的幻境不同。上一次的幻境裏,明明她不曾去過宣府城,但她以真身出現了;而這一次,幻境裏的一切遵循著江雪溪的記憶發展,景昀變成了一只十分符合冰原特色的猛禽。

宣州的幻境,象征江雪溪想要改變的宣府城事變。那麽這一次,西山的記憶幻境,又象征什麽呢?

難道師兄希望幻境中的一切遵循記憶發展,不要發生變動嗎?

景昀四下逡巡,默然思考,忽的腦海中光芒閃過,意識到自己遺忘了一件重要的事。

——慕容灼呢?!

神魂碎片將她帶入幻境的那一剎那,景昀回頭,親眼看見慕容灼和她一樣被卷入了幻境之中,為什麽她一直沒有出現?

受這具身體影響,景昀情不自禁地拍了拍翅膀。

她勉強忍住來回踱步的沖動,心想慕容灼難道和她一樣,變成了幻境中的一只鳥兒?

忽然,景昀輕嘶一聲。

她想起畫舫水畔蘆葦叢中白鴿的啼叫聲。

景昀面色古怪。

如果她沒記錯的話,那只煩人的鴿子似乎被師兄趕走了?

冰原一年四季風雪不息,風雪中不知藏著多少魔獸,景昀還真害怕慕容灼化身鴿子之類的動物,被魔獸抓到變成晚餐。她深吸口氣,歪歪扭扭挪動爪子走了兩步,冒險拍打著翅膀飛起,在半空中環顧四周。

天地間一色雪白,即使鷹隼眼力極佳,終究受身體限制,既看不出風雪深處有何異樣,又找不到師兄和慕容灼的蹤影。

景昀心中默數二十息,她最多只能冒險在空中停留二十息的時間。否則被魔獸註意到,她就要先一步變作晚餐。

她四處張望,忽然目光一頓,隱約看見遠處雪地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動來動去。

那是只兔子。

兔子從雪洞裏鉆出來,抖抖絨毛上的雪粒,警惕地轉動腦袋,當看見不遠處虎視眈眈的景昀時,頓時全身的毛炸開,掉頭就往雪洞裏藏,但它好像不太能駕馭自己的四肢,咚的一聲摔倒在雪地裏,四腳打滑拼命掙紮。

確定了,這只看上去四肢不靈便的兔子應該就是慕容灼。

眼看雪地裏兔子翻身而起紮進了雪洞,景昀連忙喚道:“殿下!”

兔子一個猛轉頭,洞口露出了烏溜溜的眼睛。

景昀試著下落,無奈她從前沒長出過翅膀,駕馭翅膀的本領並不比慕容灼用四條腿走路純熟。於是雪白的鷹從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來,咣當悶響砸在雪洞前,震起大捧積雪。

“是我。”景昀咳嗽道,“別跑。”

兔子慕容灼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變成鷹的景昀,見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,仿佛絲毫沒有感覺:“阿昀?”

慕容灼瞠目結舌:“你怎麽也變成動物了?”

想起自己變成動物的悲慘遭遇,慕容灼悲從中來。她艱難地挪動四肢,爬出雪洞坐在景昀身邊。

“我睜開眼,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鴿子。”慕容灼捶胸頓足,“幸好我會飛,沿河上上下下飛了好半天,好不容易找到你!”

景昀心虛地咳了聲:“你怎麽不出聲呢?”

“我敢出聲嗎?”慕容灼委屈極了,“你師兄在不遠處,我驚動了他,讓他看見你和一只鴿子說話,這合理嗎?”

她憤怒地指責景昀:“我以為你能認出來我的!”

等慕容灼平靜下來,她終於意識到不對:“等等,你怎麽也變成動物了?”

景昀擡起翅膀,幫兔子慕容灼擋住風雪:“這段回憶裏大概沒有我,所以我沒辦法直接占用自己的身體。”

她的目光突然頓住,話音戛然而止。

慕容灼:“怎……”

景昀一翅膀捂住她的嘴,示意慕容灼不要出聲,旋即縮起身張開翅膀,將慕容灼護在羽翼下,二人一起靜悄悄躲進了雪堆。

風雪深處,兩道身影並肩走了出來。

慕容灼喉嚨深處逸出驚訝的聲音。

那兩道身影仿佛足不沾地,身形輕捷至極,飄搖風雪半點不沾身,轉瞬間已經從風雪深處走來。

左側的霜白身影面容漸漸清晰,面部線條流暢清晰,五官秀麗似笑非笑,眼如春水唇若丹朱,赫然便是江雪溪。

慕容灼曾經在幻境中親眼見過江雪溪,一眼便認出了那張異常秀美端麗的面容。她擡手想拽景昀,手剛舉起就回過神來,對著自己毛茸茸的爪子陷入了沈默。

江雪溪常穿黛衣,而今他一身白若霜雪,乍一看倒像是景昀的裝扮。只是白衣上壓著極其素淡卻精致的繡紋,這繡紋所用繡線幾乎與衣衫同色,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,但這些不易察覺的繡紋堆疊在衣裳之上,卻令他每走一步衣袍間仿佛都有波光流轉。

景昀鮮少看見師兄露出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
作為道尊首徒,江雪溪在外行走時代表道尊顏面。他一直以優雅溫和的態度示人,這種態度多一分就成了多情,少一分則顯得疏離,但江雪溪一直將分寸拿捏的很好。

拂微真人譽滿天下,凡是和他打過交道的道門中人無不交口稱讚。他只有在雲臺內面對師尊和師妹,以及回齊國皇宮時會流露出屬於江雪溪本身的情緒。

根據景昀對師兄的了解,如果他對外不再維持優雅溫和、恰到好處的微笑時,往往說明他面對的那個人要不妙了。

江雪溪身側,是一團行走的霧氣。

確切地說,他身旁有個從頭到腳被霧氣籠罩著的人。

景昀瞳孔無聲縮緊,剎那間明白了這是江雪溪的哪一段記憶。

作者有話說:

周末兩天雙更,每晚十點前更,努力調整更新時間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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